你是我在雪原中唯一的火种。微弱且涌动。我只能这样地把你控制在手心。我无疑是个卖火柴的姑娘,我是依靠幻觉生活的人。你只能服从我,这样才能慰藉我在寒冷、孤独中逐渐损伤的躯体。并尝试用你的火光填补心中巨大的深渊。
我是这样地看重你。我并不惧怕最终手心带着灼伤的痕迹,冻死在这无人的疆域。我从未害怕过任何公平或不公的结局。
是的。我未曾害怕。
她是善纳。
女人有严重的分裂症。总是赤裸着身体在本身逼仄的房间转来转去。用手揉搓头发和皮肤。像是脾气暴躁的人在敷衍一个不停哭闹的孩童,略有粗暴且漫不经心。
善纳坐在一边的凳子上猫着腰做功课。是复杂的几何题,她在草稿纸上画潦草的几何图形。
女人开始抽烟。她终于停止了走动,坐在地上。但与此同时,女人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话。声音细琐。亦或是善纳从不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的缘故。总之言语的内容模糊得难以辨认。
突然之间,女人变得相当脆弱。大声哭喊着扑到善纳脚边,说话的声音徒然增大。且变得无比清晰,强悍地回荡在这个房间。
派生派生。我不要她了。我不要了!你回来,你回来啊!我打死她了。真的。她已经死了!
女人反复地说着这些话。像一个孩子,无法找到重点。她只是需要说话。
善纳放下手中的笔,抓住女人猛力捶打腹部的手,轻声说,我知道。她已经死了。景生。不要害怕。我知道她是死的。无法生存的。
女人渐渐松懈下来。眼泪依然流。但眼泪仿佛是来自其他界域,并不受自身控制。她抬起眼睛来,看着善纳,忽显惊喜,说,派生!你回来了!母亲让你回来了?!
是。我回来了。我还从母亲那里拿到了钱。她叫我买些补品给你吃。景生,母亲应允我们。善纳尽量放慢语速,使它听起来真实得毫无破绽。
景生笑起来。是十七、八岁少女的笑容。像烂醉的花朵。很美好的模样。
景生,你太累了。来,我扶你去休息。善纳起身,扶起赤裸的景生。她似乎刚刚意识到自己一丝不挂,偷瞄了景生一眼,羞红了脸颊。
照顾景生睡到床上,吃了药,为她盖上被子,正欲离去,景生忽然抓住善纳的手腕,用几乎天真的语调问,你知道我是谁么?
善纳宽容地笑,说,你是景生。
是。我是景生。
她是景生。
景生一直清楚地记得那个夜晚。
她和她心爱的男人一同奔跑在乡间的林道。他们要穿过这个小树林,到镇上的汽车站乘坐汽车。
七月的夏夜,依然燥热。他们一直沉默地奔跑。汗水湿透了衣服。粘着皮肤。刘海亦被打湿,贴在前额。景生很难受,她感觉血液从心脏喷涌而出,直冲头顶。但她不能够说,她和派生都不可以停下来。停下来就等于死亡,毁灭,或者消失。就好象鲨鱼,看似凶猛,其实只有不间断地游,这样才有氧气,才能得以生存。脆弱得不堪一击。
跑了很久。近乎忘掉了心跳。派生突然指着远处一个用塑料棚搭简单建起来的站台,说,看,景生,就是它!
景生看着站台。一时之间无言以对。只是紧紧攥住派生的手,直到手心因细汗而变得滑腻。
车子很快开过来。一辆风尘仆仆的巴士。上面已经坐了很多人,村子或者镇上的人歪斜地坐在座位上。因为午夜,都已经熟睡。
派生牵着她的手蹬上车子。车子启动之前,她透过窗户看见天空,并非想象中完全的黑色,而是像深渊一样的蓝。
她轻轻闭上眼睛。
毫无出路。她的生活只容得下善纳一个人。
她对善纳依恋——善纳是派生。
她对善纳冷漠——善纳是宋明。
她对善纳厌恶——善纳是景生。
她对善纳怨恨——善纳是派生的母亲。
她对善纳恐惧——善纳是陌生人。
景生害怕陌生人。总会恐惧地战栗。抱住头大声尖叫。即使是第一次带她去医生那里,她亦恐惧地缩圈在角落。所以对善纳要她融如正常生活的希望十分愤怒。她以为善纳会害死她。冲上去用力打她耳光,用里地踢善纳的肚子。渐渐又进入妄想状态,以为眼前的人是景生,大声叫嚣,叫你要这个贱种!叫你要这个贱种!是你害派生离开!是你!都是你!
她愤怒地死死盯住善纳,善纳从地上怕起来,用擦伤了的手安抚她。
这样的事情时常发生。但是她对景生无法产生一点愤怒。有的只是怜悯。是一种怜惜,却有高高在上的意味。她知晓自己亏欠景生的。景生的美梦,年华,伤害,美丽什么的什么,都是她亏欠她的。
她需要还债。却从未想到过救赎。只是单纯地还清债务。
善纳从小就知道,最终有一天,她会把债务处理清楚,那么她会离开这里。离开景生,找个地方躲起来,看景生完全崩溃。无人再同她做戏,生命呈现原始的苍白。然后会优雅地走上前去,对景生说,我就是善纳。你以为已经死于腹中的婴孩。她现在已经长大了。同你年轻的时候一样美丽。
她并非怨恨她,只是善纳喜欢导演这个结局。
他们除了梦想几乎什么都没带过来。来到这个南方小城的时候,他们似乎是最初的空白,接受城市霓虹灯的拷问。
他们用为数不多的钱找了一间很差的招待所。红色的地毯已经变成了黑红色,就像携带了太多废物的静脉血一样。一长旧木头双人床,床单上还有点点汗迹以及烟洞。
可是景生觉得很满足。她从小就是对物质无多大要求的女子。她坐在床沿,用手抚过那写汗迹,说,很好,很真实。真实的东西总有瑕疵。
派生别过脸去。
几天后,派生在找到了一份文职工作。主要是写报告。待遇低,工作量却大。可是毕竟有了收入,那夜,他们在一家小菜馆点了两份荤菜。
可是几个月后,景生开始呕吐,腹部不适。派生很紧张,带景生去了一家小诊所。医生检查后淡淡地说,怀宝宝了。
善纳.善纳.午夜,善纳从梦中惊醒,她听到景生在叫她。亦可隐隐听到轻微的呻吟声和木床发出的吱吱的声。她立即翻身下床。
她摸黑前行,因走得太急,踢翻了一个凳子。
景生很少叫善纳的名字。即使在未发病时亦复如是。善纳已经死在她的腹中,眼前这个人,只是个陌生的16岁少女。照顾她,欺骗她,安抚她的陌生少女。亦或只是个戏子,而戏子并无自己的名字。
景生的房间门虚掩着,越靠近,呻吟和呼喊声越发强劲地控制善纳的头颅。她推门进去,里面漆黑。
景生,你怎么了。
善纳。看清楚来人,她说,我快死了。我好难受。
不会的。我带你去医院。来。善纳蹲下,背起景生,看似略有发福的景生实则很轻。那些貌似福气的假象都是那些昂贵的药片带来的副作用——整个人浮肿起来。
景生在她背上一直呻吟。额头滚烫。善纳顾不上穿鞋,赤脚跑出门。她的债还未还清,景生怎么能离去?
善纳,我知道你一直在我身边。而我却一直不承认你。我宁肯你胎死于我腹。我并非忌恨你,反之我相当喜爱你。可是你是我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,你是我身体里宝宝育的矛盾体。爱或恨,荣耀或耻辱,存在或湮没,过去或未来。会在体内混合发酵,以你无法想象的速度和强度。最终会不顾一切地冲破血肉。毁灭我,亦毁灭它们自己。所以,我要将你过滤掉,你只拥有躯体。而这肉体可以是任何形式,任何人出现。而惟独,你不再是善纳,不再是我和派生的见证。你只是一个,不相干的人。
景生说完,在善纳清瘦却散发清香的背上昏过去。善纳咬牙,不流下任何一滴眼泪。
何时何地,眼泪已成身外物。
那段时间,派生很惶恐。做为一个男人所具有的惶恐。现实给了他这样大的一个责任,他无法去猜想选择任何一方的后果。
他一次一次地清查他们的余额。一次一次地不甘心。一次一次地重头再数。
或许,我们不能要那个孩子,景生。现在什么条件都丝毫不允许。那日,派生坐在床沿边,背对景生说。
景生咬住下嘴唇,并不说话。
其实我很喜欢那个孩子,可是,不能。派生再次压低声音。
现实就是这样,残忍且粗暴。它无比强大,我们谁都没办法改变它丝毫,对么?她说,好吧。我们明天去医院。
是位于郊区的小医院。派生带着一夜未眠的景生前往。在路上,景生把手放在腹部,侗ΡΑ小的婴孩说话,妈妈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。那里有好多好多好吃的和好玩的东西还有很多和你一样的孩子,你可以个他们玩。不过不要淘气,要听妈妈的话。我一叫你,你就要立刻回到我的身边来。
派生一时无语。沉默地看着天真的景生。他们那年亦不过23岁罢了,私奔出家,如今要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。
那日天气阴沉,他听见她说,派生,请不要悲伤。
景生.她站在医院的长廊外听见有人呼唤她。用很轻很柔的声音唤景生。
她疲惫地抬起眼睛看向远处。空荡的长廊除了风还是风。灌满整个走廊。她却不觉得一丝凉爽。汗水浸透了白色衬衣。赤脚疼痛难忍。
10分钟前已经给宋明打过电话。那个对景生死心塌地的男人正在赶来的途中。
善纳.那个声音再次响起。这次稍清晰些。是个男人的声音。
她站了起来。倏地一下。从座位上弹跳而起。
你是谁。她声音略显紧张地问。
没有回声。她抓紧了自己的裙角。
忽然。她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,我很爱她。你知道的。我不能没有她。
不。男人说,我们只能放弃她。她会牵绊我们。
我求你了。我不能让她离开。
景生,我们亦没有其他的办法。然后是男人的叹息。
很短暂的几句话。
善纳忽然瞥见走廊窗外有一片小树林,她急忙推开窗,却发现那外面只有几棵光秃秃的树。旁边还有些混泥土石料。
她失望地垂下眼帘。
景生就这样跑了出去。在医院里她向派生说去卫生间,然后就直接冲到了马路上。披散着头发,满脸水渍地跑到了马路上。
派生一路追赶着她。
她跑得很快。子宫里的孩子仿佛给了她更为强大的力量。
终于,在一条巷子里,他捉住了她的手。才发现她是满脸泪痕。
派生。我无法说服自己,亦无法说服孩子我是带她去游乐园。我没有办法。她挣扎着咆哮。像一只疲惫又愤怒的母狮。
派生用里抱住她。不让她的暴行伤害到她自己。用手轻抚她的背。
派生。你让我拥有她好不好。我只有这样一个要求。
她的眼泪浸透他的胸膛。
他默无声息地点头。
很远就听见宋明的脚步声。从楼下一直绵延至上。
你妈妈怎么样了。他满头是汗。抓住善纳的胳膊。
还在手术室里。
怎么会突然出事。
不知道。她在床上躺了很久。不出声。你知道,她经常这样。直到今天晚上,她叫我的名字,我才发现不对,送来医院。善纳说话的语气不咸不淡,眼睛直视宋。
医生怎么说?
发烧41度多。而且烧了很久,已经烧坏了脑神经。
他放开她的胳膊,瘫软在走廊的椅子上。
他对她说,只需三天的时间。他回去拿了钱就来。让她好好在家等他。
景生像只顺服的猫,温柔地点头。帮他收拾了一件换洗衣裳。
第二天他出门,她一直目送他出了巷口。
这一送,就送了一生。
派生走后,再未回来。她曾跑回村里,却在村口就被派生的亲戚发现,打了一顿。她苦苦询问派生在哪。村民只是大骂她贱货。婊子。或者其它什么话。
你给我滚远些。你真和你妈一样。就是一骚货!净会勾引男人!滚!
说完这句话,景生昏迷过去。无法发出一声解释或者其他。生命中很多事她一向不擅长解释。仿佛张嘴就成谎言。
醒来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。夜色很浓浓。那时已经是二年2月。天气寒冷。她穿了一件单薄的衣裳而不自知。
她起身,踉跄地往前走。
手术室的门打开了。宋明奔上去。护士推开他,进一个房间拿了药品再次进入手术室。
你妈妈,她会怎么样?宋的背对着善纳。
不知道。她相当疲惫。不想说出一句话。
她未你付出了太多。你从未看到。她背负了多少痛苦。
善纳缄默不语。
你不能够这样。
遇见宋明的时候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。一路乞讨过来。或者有好心的人家可收留几天。但是她都不愿意长住。她说她得走。带着她的孩子。
那天她走到一个火车站。
那天宋明因为出差,到这个火车站转火车。忽然看见这个女子。很大的肚子,身上有些脏。站在火车站门口。忽然,女子痛苦地跌坐下来,看样子是要临盆了。宋明急忙抱起女子前往医院。
一路上女子念着一名男子的名字。叫派生。
宋明为了景生,留在那个城市。拿自己的积蓄为她生育下了这个孩子。所幸孩子很健康。宋明问景生要给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。景生笑着说,善纳。善良容纳。
是。若一直这样。
景生的母亲亦不会被村里的人打死。自己亦不会遭到派生母亲的冷眼。最终亦不会落得如此下场。
所幸,宋明,叫我遇见了你。
善纳,若景生死了怎么办。宋明忍受不了如此冗长的沉默,开口。
不知道。她始终蜷缩成一团。或者我们现在根本不能想这个问题。
或许。他意识到错误,急忙噤声。
夜晚似乎还有很长。善纳蜷缩成最安全的姿态,蹲在角落。
夜晚似乎还很寒冷。
派生,我生下了那个孩子。她很健康。我叫她善纳。很听我的话。知足。晚上亦很少吵闹。宋对我很好。虽然我并不想和他结婚。可是我们母子需要人照顾。还有,你到底在什么地方?我很牵挂你。
忽然,她又听见那个女子的声音。沉稳地响起在她耳边。善纳终于无声地落下眼泪。
与此同时,手术室的门打开。医生走出来。宋急忙跑过去。激动得已经说不出话来。
对不起。我们尽力了。
派生,我以后要给你生个孩子!
好。以后我们结婚。生个可爱的儿子。
不好,要生个女孩。那样我可以教她怎么梳发式,怎么样搭配裙子的鞋子。
呵呵。好吧。那生个女孩子吧。
要叫什么名字好呢?
善纳好了。
善纳?
是啊。善良。容纳。多好啊。
恩。多好啊。